我用九齿钉耙刨开第一垄土时，听见高太公在田埂上倒吸一口凉气。
铁齿切入板结的土地，翻出的蚯蚓在阳光下扭成DNA双螺旋的形状，这让我想起前世在会议室画的“生态闭环”流程图——都是用生命的轨迹编织的谎言。
“一天耕三亩？”
高太公攥着算盘的手在发抖，竹制的算珠上刻着“五谷丰登”，却被他的汗渍浸成了“五股分赃”。
我用蹄子丈量行距，算出每亩地的最佳株距是七十八厘米，这个数字和前世工位间的隔板距离分毫不差，都是让人喘不过气的精准。
“爹，他用的是新式农具。”
高翠兰站在树荫下，手里端着的陶罐里装着掺了盐的绿豆汤，和前世女秘书给领导送的参茶一个味道。
她的裙摆沾着草屑，我想起昨夜她用剪刀挑开我蹄子缝里的泥块，说：“陈默，你的蹄子比我爹的算盘珠子还金贵。”
钉耙在我手里变成了瑞士军刀，既能耕地，又能给玉米苗打顶，还能在休息时当椅子——就像前世我的笔记本电脑，既能做PPT，又能看剧，还能垫高脚杯。
当我用耙齿在田垄上画出甘特图时，隔壁田的王老二凑过来，他裤腿上的补丁拼成了Excel表格的模样。
“猪哥，这是啥讲究？”
他啃着硬饼，饼渣掉进我画的“进度条”里，活像数据报表里突然跳出的错误代码。
“KPI。”
我用蹄子敲了敲钉耙，“每亩地的产粮量要环比增长20%，就像你们给县太爷交的苛捐杂税，永远有上升空间。”
王老二的眼睛突然亮了，就像前世实习生听说“表现好能转正”时的眼神。
他掏出藏在裤裆里的账本，上面记着给地主家扛活的工时，墨迹被汗水晕成一团团黑疤：“那俺这工时，能不能也算‘用户活跃度’？”
高太公的咳嗽声打断了我们的讨论。
他身后跟着几个穿着粗布衫的村民，手里攥着锄头，锄头把上刻着“祖上流传”的字样，却在我改良的钉耙面前显得像石器时代的玩具。
“妖孽！”
一个留着山羊胡的老头举起锄头，锄头上还沾着去年的稻穗，“你这是坏了老祖宗的规矩！”
我看着他愤怒的脸，突然想起前世在行业大会上，某专家痛斥“互联网思维毁掉实体经济”时的表情。
相同的唾沫星子，相同的义愤填膺，只是当时我坐在台下鼓掌，现在我站在田里挨骂。
“老叔，”我用钉耙挑起他的锄头，铁齿与木柄碰撞出清脆的响声，“您这锄头每年磨断三根木柄，我这钉耙三年不用换齿，从投入产出比来看——”“放你娘的狗屁！”
老头抄起锄头砸向我的钉耙，却被我轻轻躲过。
他一个趔趄摔进泥里，露出补丁摞补丁的裤裆，像极了前世某上市公司的财务报表。
高翠兰的笑声从树荫下传来，惊飞了几只在田埂上啄食的麻雀。
那些麻雀扑棱着翅膀，爪子上沾着我撒下的玉米种，让我想起前世同事们离职时，偷偷带走的客户名单。
夜幕降临时，我蹲在田头抽烟——用偷来的旱烟袋，烟丝里混着碎玉米须，呛得我首咳嗽。
远处的高家大院亮起灯火，高太公的身影在窗纸上晃来晃去，像极了前世老板在办公室里踱步的剪影。
我知道他在盘算什么：我的耕地效率让他害怕，因为效率意味着多余的劳动力，而多余的劳动力，在他眼里就是不稳定因素。
“猪刚鬣！”
高太公的叫声穿透暮色，“明天别去东头的洼地，那是留给山神的祭田！”
我望着星空，想起前世领导说的“有些项目你别碰，那是留给高层的蛋糕”。
原来无论在哪个世界，都有不能耕的田，不能说的话，不能破的规矩。
我摸了摸钉耙上的齿痕，那是今天耕地时撞上石头留下的，和前世我键盘上的回车键磨损痕迹一样，都是努力过的证据。
身边的玉米苗在晚风里沙沙作响，像极了前世会议室里此起彼伏的鼠标点击声。
我突然笑了，笑声惊起一群萤火虫，它们提着小灯笼在田间飞舞，就像前世加班到凌晨时，写字楼里零星的灯光。
“做猪KPI也卷。”
我对着星空举起旱烟袋，就像举起前世的酒杯，“敬这操蛋的效率，敬这荒唐的规矩，敬我们这些在泔水里找糖吃的生物。”
烟头明灭间，我看见高翠兰的身影出现在田埂尽头，手里提着的陶罐在月光下闪着微光。
她的脚步轻快，像极了前世我那踩着细高跟赶地铁的女友。
不同的是，她现在踩着的是泥土，而我踩着的，是比泥土更脏的——人类的规矩。
远处传来梆子声，一更了。
我站起身，钉耙在月光下投下长长的影子，像极了前世我在述职报告里画的“增长曲线”。
高翠兰走到我身边，把陶罐递给我，里面的绿豆汤己经凉了，却比白天更甜。
“我爹说明天要请和尚做法。”
她轻声说，手指划过我背上的鬃毛，“他怕你抢了他的风头。”
我喝了口汤，尝到里面混着的细盐粒，就像前世我在甲方爸爸的方案里掺的“私货”。
“让他请吧，”我抹了抹嘴，“和尚的木鱼声，总比算盘珠子响好听些。”
她笑了，笑声里带着破罐破摔的畅快，就像前世我提交辞职信时的心情。
月光落在她脸上，冲掉了白天的胭脂，露出真实的轮廓，那是比任何妆容都动人的模样。
我们并肩坐在田埂上，听着玉米苗生长的声音，那是生命最本真的响动，没有KPI，没有规矩，只有纯粹的、野蛮的生长。
我突然想起余华说过：“活着是自己去感受活着的幸福和辛苦。”
此刻，我感受着身边人的体温，闻着泥土的腥甜，握着手里的钉耙，突然觉得——做猪，也挺好。
至少，不用改PP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