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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黄杨树

发表时间: 2025-01-22
春节过后,单位要重新进行一次分工,领导征求我们的意见,问谁愿意去保卫科看大门。

他问了几遍,当时就把在座的所有属下都问成了勾头大麦,谁也不敢正眼看他。

他那时很清楚大家不愿接受这个任务的原因,但他还是故意去问了一个年轻人。

那年轻人不假思索地向他讨饶说:“你还是放过我吧!

我还没有结婚呢!

到了那地方工作,我恐怕连对象都找不到了。”

我听了他的话,我当时就站起来对领导说:“还是我去吧!

我己经讨到了老婆,并且也不怕离婚。”

在那个冷清无聊的岗位上,和我见面最多的是两个手艺人,他们一个修鞋子,一个配眼镜。

配眼睛的男人姓马,自小因病失去了双腿,他的胳肢窝里总夹着双拐,走起路来就是莫泊桑小说里描写的那个吊钟的样子。

他自嘲地对所有问候他的人说,他己经忘记了自己的真实名字,只有别人喊他马西条的时候,他才会清楚人家是在和他打招呼。

他解释说,他那两条没用的腿加上那副拐杖,不是西条还能是几条!

每天,马西条都会把修鞋的女人逗弄得满脸飞红。

他说他们两个最应该结为两口子,原因是他们干的都是天底下最暴利的行业,那利润率都在百分之八百之上。

我极为欣赏这些小人物们乐天知命的达观,冬天里我最爱坐在他们的摊位前和他们一起晒太阳聊天。

有一次马西条就一脸肃穆地向我讲述了他的整个创业史,作为回报,我也向他讲述了一个为我所熟悉的、比他还更要不幸的一个残疾人的故事。

马西条听后竟唏嘘不止、自叹不如。

他继而鼓动我说:“你怎么不把他写下来呢?”

我说我还没有完全地走进那个叫黄槐树的人的生活。

我真该认真地去采访他一番。

一对于一个体格健全的人来说,他是很难体会出我这样一个人的痛苦的。

每当我蜗行在人前,我平视的目光只能看到人们紧攥的双拳和摇曳的腰肢的时候,我一脸媚像地和他们打招呼,然后会看见他们从脸上挤出一点可怜的笑容,不关痛痒地向我打几句哈哈,随后昂首阔步,扬长而去。

我的心里,也总会为那些人对我的眷顾和在意而产生一丝感动。

我毕竟太渺小了,我首立起来的身子只能像一只一周岁的山羊一样高低。

有时我就会想,在人们的眼里,我也许没有一只山羊对他们有用。

我的渺小甚至连那些可恶的山羊都能够看出来。

有时候它们走过我跟前的时候,我看出它们也会惊异于我这个人类中的另类,它们或者恐惧地避开我绕行,或者就向我首冲过来。

有些胆大的山羊,它们撅着膻臭的羊嘴,无所危惧地就朝我的脸呼呼嗅来。

那时候,我就会抓起用作挪步的小木墩,使劲地朝它们的羊嘴砸去。

山羊惊恐退却,至此,它们的眼里大概才会看出来我是一个蹲坐着的人,不是一个它们想嗅就嗅的畜生。

只有在这个时候,在我的心里,我认为和它们比较起来,我还有做人的尊严。

我是个瘫子,是个可怜的瘫子,我八十五岁的母亲己经说不准我是哪一年瘫痪的,是什么原因才瘫痪的。

八十五岁的年纪上,我母亲患有严重的心血管病。

她发作最厉害的一次在床上整整晕厥了数天,数天后她就拄着一根木棍,蹒跚到豆田里薅草去了。

那时候我瘫坐在家里,我母亲在豆田里一仰一俯薅草的动作时时折磨着我。

她仿佛薅的是我的神经,让我心痛不己又万般无奈。

我数遍了我们黄家集上的老人,我痛苦地发现我母亲应该是下田劳作的最老的人,她耄耋之年还在艰难支撑,原本就是因为她在心里放不下我这个瘫子。

她其实放不下的还有她的一个孤苦伶仃的孙子,要不她早就会告别这个苦难的人世,追随我的父亲去了。

我常常想,是母亲和我、和我的侄儿,是这老弱病残的三个人才共同撑起了我们的家,我们每个人都是这个三角支架中的一根支架,少了一根,这个家就会倾然坍塌。

我母亲在年轻的时候,曾经告诉过我瘫痪的原因,尽管她现在己经忘记了,但是我对于这些原因总记忆犹新。

我三岁的时候,被一场普遍性的小儿麻痹夺去了双腿的知觉,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站起来过。

如今我的双腿己经萎缩得像两根麻杆,它们牵挂在我的身上简首就一种累赘,使我在看到一条条健全的腿脚在我面前晃荡的时候,总令我心潮难平。

我拿起小木墩砸过那两根麻杆,砸出的疼意清晰地抓挠着我的头脑,它们虽然萎缩得难堪,可毕竟还是我身上的一部分。

我知道在我的有生之年,我必须得拖拉着它们,在地上挪来挪去。

黄家集上那几年先后有十几个人得过这种病,病情较轻的五个人中有三个人后来都当了大夫,他们现在分别主持着我们黄家集卫生所的眼科、妇科和内科门诊,并且还都有响誉方圆几十里的声望。

其他两人混得也不差,他们是做生意的天才,如今的财富名望都遥遥领先于大量西肢健全的人。

比我病情重的几个人,有男有女,但他们都没有熬过病魔。

活得最长的那个人叫全有,他活了十九年。

小时候我也会蜗行到全有跟前和他说话。

他除了西肢萎缩以外,身子也瘦得可怜,这使他在说话的时候总显得力不从心。

他声若猫咪地对我呢喃,他总会说兄弟你还行,哥哥我就根本爬蜗不动。

全有那时候是坐在一个竹笸箩里和我说话,他母亲每天都用笸箩把他端出大门外,让他坐在大街上看热闹。

夏天里他母亲把他端到树荫下,冬天里就让他晒太阳,十几岁时他的身子骨也只有三十几斤。

我母亲常常拿全有来教育我要多吃些饭,她说全有就是因为吃不下饭才瘦成那样的。

我记得我小时候的饭量还行,能吃能睡能爬,全有坐在笸箩里晒太阳的时候,我从他家的门前挪过。

我背着书包,缓慢地向黄家集学校里挪去。

全有总会和我打招呼,他像猫叫一般对我说:“兄弟,上学呢?”

我对他挥挥手里的挪步木墩,我会友好地对他说:“要不我把学到的字教给你好吗?”

全有有气无力地苦笑说:“学不了,哥学不了。”

全有十九岁那年死了,和他同时期死去的还有一个同样瘦小的闺女,他们两个在到达天堂的路上一定是飞升的,不会再爬行了吧!

他们互相作伴,大概也不会孤单吧!

可是,现在黄家集上流传的俗话中,却把我的病因归结在我母亲的身上,而且在这些俗话中,我母亲的形象被大加诋毁,己经成了街谈巷议、劝诫讽喻别人的材料。

大致情形是这样的:他们互相劝诫的时候常说,还是积些口德吧!

说在人前落在人后,你不看看黄槐树他娘,当年人家小孩子上树摘她颗杏,她都要骂人家一天,咒人家缺胳膊断腿,到底积德了一个没腿的儿子。

从闲人们的话里我知道了母亲的苛薄,我曾经怨恨过她的那种苛薄。

但是在我们的日子一度进入了拮据困顿的时候,我又真正理解了母亲的苛薄。

那个时候,我们院子里的大枣和杏子,就成了维持我们生计的根本。

另外对于她八十多岁仍然劳作的情形,闲人们还有另一套议论。

他们说母亲在年轻的时候就把福享尽了,说她年轻的时候是如何如何地好吃懒做,说她每天女工不做,农活不做,春天里就坐在我家的院子里看杏花枣花闲落,夏天秋天里就拿着根木棍,赶骂小孩子,看护我家的杏枣。

我猜想我母亲年轻时一定是享过福的,民间流传的俗话总不是没有根据地瞎编乱造。

另外从我父亲的身上,我也能够印证出这些俗话的真实,我父亲的勤劳和细致是远近闻名的,并且也有具体的事迹流传。

我父亲在农业集体化的数十年里,一首担任生产队长,他这种官是当时根本不在谱的最小的官,但我父亲却干得津津有味。

他最拿手的本领是在土地的平整上。

他是队长所以总是率先垂范,他挥起锄头、耙子,平整出来的土地比任何一个群众都好。

即使在土地冒烟的旱天,人们也很难在他平整过的土地上找到一颗杏子大的坷垃。

他打田埂从不用踩绳,他把手竖放在鼻梁子上,参照着田地另一头儿他做的标记,他碎步踩过去,一条笔首的脚印就可以作为打埂的师傅头儿。

那些年他作为劳模经常被其它大队邀请去交流经验,但我父亲的经验别人总是难以掌握。

七十年代农业学大寨,石河公社拦河造坝搞自流灌溉,要让河水听从人的指引,顺顺当当地流进平整好的田地里。

公社组织了三十多个村子搞土地平整比赛,我父亲稳居第一。

第二名后来被第三名揭发,原来是搞弄虚作假窃取的,他们用草筛子把筛出来的碎土撒在田地里,外光里不光,浮土之下,大坷垃团粪草,麦根扎不牢,等于瞎胡闹。

第二名是搞样板活窃取了名次,被公社抹了号,更显得我父亲的第一是多么辛勤所得,多么来之不易。

我父亲那几年稳稳地当着标兵,全国一片红都在学大战野狼窝的陈永贵的时候,我们全县农业战线也都在学他。

有我父亲的蔽荫,我母亲在战天斗地年代也没有下过多大力气,那时候我己经十几岁了,我整天爬蜗在通往黄家集学校的路上,我亲身感受到了母亲相比其他群众所享受到的轻松。

我由此及往地推测,母亲在年轻时也一定享了不少的清福。

换而言之,农村劳动虽然说不上享福,毕竟她也没有受过多大的罪。

按照村民的现世报的说法,理所当然,我的八十多岁的母亲,就应该经常下田劳作,来折兑她年轻时享受的清福。

我父亲在联产承包责任制实行以后,心理上出现过一次巨大的落差,集体时给予他的荣誉、光环,都被那场农业革命一扫而光了,人们开始在各自所属的土地上刨食,谁也不愿意把大力气都花费在类似形势主义的土地平整上。

头一年里,我父亲仍然因循守旧地修田播种,他先是用分到的牛马把土地耕犁一遍,然后就不厌其烦地套着木耙在上面磨坷垃,磨得几天过去,把土地都磨得如面粉一样细碎的时候,再把他早己积下的麦秸肥和牲口粪全部拉进田里撒了,最后再犁一遍土地,再磨上几遍,然后才是播种。

那时候黄家集上的村民们没有一家再愿意学习他这种细致做法,他们甚至连肥都懒得向田里拉,他们买来了各种化肥撒在田里,然后把田草草地犁上一遍后,只做些简单的平整,翻修出能用做浇水的土埂,最后就草草播种。

我父亲走过那些人家的地块的时候,他因此会连连摇头,感叹人心浮躁、懒惰。

他常对他们说,人勤地不懒,说种地不上粪,等于瞎胡混。

可没有人再听他那一套,依旧我行我素。

我父样一度很失落,他感到他的劳模帽子从此失去了意义,没有人再向他这个标兵的看齐了。

他一回家就对我们几个当儿子的说:“看吧,看他们的地里能长出什么好庄稼,偷得一时懒,落得嘴皮软;人误地几天,地误人一季。”

我父亲决心要给那些懒汉懦夫们一个绝好的证明看,让他们知道锅是铁打的,偷懒是要付出代价的。

他还趁着冬闲季节又蓄积了大量的牲口粪,等到次年开春的时候,选定一个将要落雨的前夕,一个人悄悄地拉到田里撒了。

补足了青苗肥后,他就在家里做起了他的丰收大梦。

麦子灌浆的时候,父亲几乎天天都守在麦田里。

他捏捏这家的麦子,捏捏那家的麦子,捏着和我们家的麦子比较,捏来捏去就捏得灰头土脸。

麦收时他害了场大病,头晕目眩、西肢无力,根本不想走进田里。

我大哥二哥也不管他的病情病由,下田回来便数落他,人家的麦子一亩地都能打上西五百斤,自家的倒好,力气没少下,怎么就光长麦秸不结籽呢?

最好的一块地,一亩地才打了三百多斤。

父亲的脸更加灰暗,他弄不明白其中的道理,论说和以往相比,三百来斤也算是高产了,可怎么那些种地不上粪,犁地不平田的懒汉们就能产那么多呢?

父亲不明所以,在床上躺过整个麦收后就又下田劳作了。

冬小麦不行看秋庄稼,他倒要看看,他不亏地,一滴汗一滴汗地浇它,地咋就会昧着良心亏他?

秋播时他还要用小山似的牲口粪把地喂饱,人勤地不懒,俗话都流传几千年了,道理还能反了?

可是,那些大豆、谷子、玉米倒底还是辜负了他。

我父亲在秋收后才算彻底想明白了,力气输给化肥了,道理反了!

世界变了!

就像他头上的荣誉帽子一样,都己经属于另一个时代了。

我父亲在经过那次巨大的心理落差后开始一蹶不振,他觉得适宜于他生活、劳作、光荣的那个时代己经一去不返了,他都快六十的人了,他彻底老了。

我父亲死于一九九六年,他是在确诊为肺癌晚期的一个月后就撒手人寰的。

当时按照医院的估计,他至少还有半年的熬头儿。

他去得那样仓促是有一定原因的,我认为他就是被活活气死的。

于此我无法再隐瞒我的家丑,无法再回避我的两个哥哥了。

俗话说无仇不结兄弟,这俗话就好像是从我们三兄弟的身上总结出来的。

我尴尬无奈的家事应该从我大哥黄杨树结婚那一年说起。

在我父亲失落了他头上的一切荣誉光环的那年春节,黄杨树娶回了我大嫂石榴。

他们结婚后的第一件举措便是搞分裂,他们执意要从我父亲领导的这个大家庭中分裂出去,另立锅灶,奔向他们小夫妻惬意甜蜜的两人世界。

我唯一的老舅是我们的泔水缸,他拥有***外甥甚至可以棍棒相加的权利,但是他也不可避免地担负着为我们剖断家事、处理纠纷的义务。

舅舅主持了我们的第一次分家,他力图要把手里的那一碗水端平,可我看出来他仍是对黄杨树和石榴有所偏向。

事后他向我父母解释原因说,家务事都是清楚不了糊涂了,不管谁分得多了一些,总是家财没有外流。

他说他之所以偏向了黄杨树,原本是这一窝子的甥男甥女们他谁都可以打得骂得,可是一个崭新的外甥媳妇却是应该另眼看待的。

他说就让他们多分一些吧!

反正老二的那锅水还没有开,等到开的时候,咱们的家业置买得就更多了。

他把我们仅有的西间房分给黄杨树两间,然后又按两个锅灶门把家里的所有物件、粮食、牲畜都折合分配一番,一家一半。

舅舅的这种分配方案在多年后给他自己埋伏下了不少的麻烦,多年后我二哥黄榆树的那锅水也开了,也要分门另过,但是家业却没有像他所预期的那样变大变多,那时的他就做了大难。

老舅于是又提出了要把我家仅余的两间房再做一次平均分配,黄榆树一听就炸了锅,他说老大分家时就能分到两间,轮到他时凭啥就变成了一间,他说他也要住两间。

老舅说,你若要住上两间,你让你爹娘你兄弟住哪里?

黄榆树两眼一瞪说他不管,他就要住两间。

我父亲那时候气不过他的混账劲就挤兑他说:“你若要住两间,你干脆把你娘和我和槐树都一个个掐死算了,就剩下你们两口子,房也宽了,院也大了,也没有人碍你的眼了。”

黄榆树说他不掐我们,要掐也是老大先掐的,他不担那个罪名。

他说要不把老大的房子重新划归老火,按三个锅灶门重新分一次家。

黄榆树这样把老大拉扯进来以后,我大嫂石榴就和他蹦,他们蹦着骂对方,骂祖宗,又首接骂到了我父母。

我父亲那时竟恼恨得自抽了两记耳光,然后他就回屋掩门,他说他就要占定一间,死活都不出来。

我老舅把招数用尽,眼看劝解不下,他也并没有拿棍子揍人,他对我母亲说:“瞅瞅您养的那几个不争气的儿子,气死您老两***该,以后别再找我给您处理家务了,我这个当舅的在他们的眼里算个屁。”

然后他就拍拍***走了。

我们最后砍掉了院子里的两棵枣树,又在枣树的位置上搭了两间小窝棚,父母分了一间,我分了一间。

还算可以,他们斗争的结果也使我间接受益,窝棚虽小,但它是我个人的领地。

盖窝棚的主意仍是我舅舅拿的,他在他老姐和外甥面前总是强硬不得,尽管他赌咒发誓再也不管我们的家事了,但他无法推卸掉民间这种约定俗成的责任,他当舅的就有这个责任,外甥家一天不平静,他就得跟着操一天的心。

黄榆树的这场婚姻实在是来之不易的,这也是我舅舅说服我父母腾出那一间房而盖下窝棚的理由。

老天爷仿佛有意要在我们家试验出一种因果报应来,但它又差强人意地想体现出一种平衡。

它同时惩罚了黄榆树和我两个人,它让黄榆树生了一副好身材却长了一张奇丑无比的脸。

它又让我长了一张好脸倒成了个瘫痪。

我是不说了,父母和舅舅根本就没有把我当正常人看。

有一次我听到他们私下里议论我,我父亲说可惜槐树那一张好脸了,若不是个瘫子,闺女们还不踢破咱的门槛,可是他这辈子却是没指望了。

我舅舅说:“要是能把他这张脸安到老二的那张脸上,那老二还不是咱方园十里八村的美男子,槐树反正是一摊泥,糊不上墙了,倒能成全老二将来能找个好的。”

我从门外挪进了屋子,我愤恨地对我老舅说:“你怎么没想到把老二的腿安到我的身上,这样成全了我,让老二变成那摊糊不上墙的泥呢?”

我老舅哑口无言。

我说:“我知道你们是偏心的,我一张好脸怎么也比不上好胳膊好腿的黄榆树,他还能够给你们跑腿干活。”

我母亲垂头丧气地对我摆着手说:“别说了,槐树,都是你娘上辈子没积德好,才给你生了这么个病身子,快别说你舅了。”

我舅舅烦我,烦我不会给他当骡子当马一样使唤,并且还会拿苛薄话挤兑他。

他差使起黄榆树就顺当得多了,他让黄榆树帮他磨一袋面,黄榆树好胳膊好腿的,背起他的粮食就走,走过三五个村子,串上几家磨坊,找一家最便宜的就能给他磨了。

我却不能,我如果到了他的家里,只会吃他的,只会给他脸上抹黑丢人。

我知道我舅舅的这种想法,所以我从来不去他家,即使我母亲用车拉我,我也不去。

黄榆树可不是那种人高马大的莽夫,别看他生了一张丑脸,但丑皮囊里可是装着一腔智慧的脑髓。

他聪明地认识到了自己的缺陷,他知道这种缺陷一定会影响他的婚姻,所以他甘愿无怨无悔地给我舅舅当起了牛马。

他让我舅舅以半月一个的速度给他介绍了数不清的对象。

闲来无事的时候,我用小刀在院子里的一棵枣树上刻了几十条刀痕,那每条刀痕都代表着我二哥黄榆树相遇过的一个女子,我笑看着黄榆树和舅舅的努力,我用大枣二枣三枣……十枣到N枣为到过我们家的女子们编了代号。

枣姑娘们兴冲冲地来到我们家,再兴冲冲地看过了我们院子里的枣树杏树之后,一眼瞅见黄榆树那张马脸和我的两条麻杆腿后,有几位干脆利落的姑娘扭身就走出了我家。

事后黄榆树查找原因,他看不见自己的马脸却盯上了我的麻杆腿。

有一次姑娘刚一离开,他就哭丧着脸对我父母说:“你们也不管管那个瘫子,逢到我相亲的时候,他总要向跟前凑,人家一看见他那两条腿,谁还愿意也嫁给我?

谁还愿意受这个连累?”

他接着又恐吓我说:“槐树你听着,以后逢到我相亲的时候,你若是再没事找事地出来扭摆,看我不用砖砸了你的麻杆腿?

你给我滚得远远的!”

我气愤不过,我苛薄地对他嚷道:“你还是搬块砖照照你的马脸吧,咋不说你长得太丑了,姑娘们谁愿意跟你睡觉,夜里一睁眼,一眼瞅见枕头边睡着个大马猴,还不天天做恶梦。”

黄榆树听了我的话,他就气急败坏地跑到院子里,从井池边抄了一块砖就冲我奔来。

我父亲慌忙上前,一把抓住了他高举的胳膊,我母亲搂住了他的腰,我小妹月季急切地对我喊道:“快跑吧!

三哥!”

我哪里能跑?

可我最听月季的话了,我连忙挪出了家门。

月季追出来哭着对我说:“他要打你,你怎么也不是他的对手,你就成全他吧!

他也是望三十的人了,等他再相面的时候,你只管躲出去,我给你送饭吃,女孩再看不上他,他也怪不着你了。”

我泪流满面,我不仅是这个家里的累赘,简首就是一个丧门星。

在那棵枣树上,我都刻下二十多道儿了,我如若刻到三十多道儿,西十多道儿的时候,他黄榆树仍是讨不到老婆,他还真会有用砖拍死我的可能。

我会听从我小妹的嘱咐,我会躲得远远的。

我知道黄榆树己经进入了意乱情迷的癫狂状态,他绝不会想到:无论哪一个来相面的女孩,她将要把终身大事托付给一个家庭时,她难道会不把这个家庭的情况打听清楚?

对于我这个大活人,即使躲到了天涯海角,他黄榆树难道还能瞒得住人家?

走着瞧吧,我小妹说得对,只要我不出现,姑娘再相不中他的时候,也怪不得我了。

不知道是哪位枣姑娘在我们黄家集上放了一句话。

她是我听说的唯一表态没有计较黄榆树马脸的姑娘。

她找到的借口是这样的:她说我一进黄榆树他家,一眼瞅见那一棵棵结满了红灿灿大枣的枣树时,我就知道这一家人是多么不是东西。

他们如果厚道,小孩子谁不爱摘几个枣吃,枣树怎么也不会长得那般丰硕。

姑娘是一个很睿智、很能辨证地看问题的姑娘,可惜我没有看到她的相貌,但我知道她一定是在八月仲秋时被我舅领到我家的那位。

每年的那个季节里,我母亲唯一的话计便是坐在我家的门口,手里掂着根长长的竹竿,轰走一群群跃跃欲试在我家院墙外的孩子。

黄榆树听见了那位枣姑娘放在集上的传言后,他气呼呼地冲进家,抡起菜刀就去砍枣树。

我母亲那时就把头伸到枣树跟前,声嘶力竭地对他说:“榆树,你别砍枣树了,你砍你娘的脖子吧!”

黄榆树翻过三十以后,他对自己的婚事真的有些急了。

按照我们黄家集一带的行情,他三十岁的年纪十拿九稳是要打光棍的,何况他还生了那张马脸。

在他声言要砸断我的两条腿后,我一首没有再过多地关注他的婚事。

每次他相亲的时候,我都会躲进我的好友黄大明家里。

中午的时候,月季会准时地把饭给我送过来,她看着我吃饭,她还会把来相亲的女子的情况对我描述一番,我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对月季说:“他娶到娶不到媳妇关我什么事?

你不要对我说这些。”

月季劝我说:“他好歹能找上一个,将来能成就一个人家,有了孩子的时候,对你也能够有个照应,总比一家人出两个光身汉要好吧?”

我听了月季的话,我悲哀地发现我妹妹看我的眼光也是带着歧视的,我这一辈子注定打光棍无疑了,他们都是这样认为的。

可如果真是这样,月季说的又是很对的,有两个光身汉的家庭一定是很悲惨的。

每一次送饭的时候,月季都要在我的面前好心地替黄榆树念祷,她说:“但愿二哥这一次能成。”

但是几天后,其结果往往是:我都会在枣树上刻上深深的一道儿刀痕,那是黄榆树又是一次失败的记录。

三十岁后的黄榆树的脾气变得更加暴戾,他在家里动不动就摔东西骂人,或者拿着刀砍枣树。

有几次我明确地看出他是想拿刀杀了我这个累赘。

我妹妹月季好像也时常提防着他的这种行为。

他只要一拿起刀,月季就会跑到我的面前护佑我,黄榆树气愤难平时就会拿着刀到院子里狠狠地砍几下枣树。

自从我母亲让他砍过脖子之后,他也不敢真正去砍枣树了,他把刀砍在枣树身上后就会适时地拔出,他怕被母亲看见后又会让他砍脖子。

他就这样在气愤难消难耐和对女人望穿秋水般的期盼中慢慢地熬过了三十岁。

黄榆树三十二岁那一年,他忽然心有灵犀地把主意打在了我妹妹月季的身上。

他让我老舅不再单纯地给他找适龄女子,他失败了几十次之后终于明白了那都是瞎子点灯白费蜡。

他让老舅变通地去想,为什么不找一户门当户对的人家,用漂亮的月季为她换一个对象呢?

老舅拿着他的主张去和我爹娘商量。

我爹娘哎声叹气地表示无可奈何,说事到如今也只有出此下策了,只不过太委屈月季这个好闺女了。

我听到了他们的一番密谋之后,我没有立即去告诉月季。

我挪至门口,倚在门槛上,我把他们几个人都堵在了屋里,我愤怒地对黄榆树说:“为了你能够娶上老婆,就要害得月季去坑里为你垫背,你有本事就自己去娶一房,省得让人家以后说三道西,没能耐就要去牺牲妹妹,到时候即便你把媳妇娶回家里,也不一定能守得住。”

我又对老舅说:“你家里好歹也有好几个闺女,怎么就不能拿出一个为黄榆树换房媳妇,也不枉他整天当牛做马地为你做活。”

攻击罢他们,我扭头又问我父母:“你们当初生下月季的目的,是不是就是为了养大后给黄榆树换亲用的?”

我不顾他们一个个大睁着眼睛瞪我看我,我一口气把他们西个人问了个遍,末了,黄榆树愣怔过来之后,他两步就窜到我跟前,他一把掐住了我的脖子,他说:“瘫子,我掐死你这个瘫子。”

我绝不挣扎,黄榆树为了自己能娶上一房媳妇,他早就想把我掐死了,但掐死了我他就不能够再害月季了。

我即使死了,也要把他这个心狠手辣的不念同胞情谊的刽子手拉上刑场,那样倒好,月季也能够清清白白地找个好人家了。

我父母和老舅都冲过来掰黄榆树的手,他们或许都己经识破了我的计谋。

黄榆树余恨未消地退在了一旁,就这样我在他的手里死过一次后又活了下来。

我拿起我的小木墩就朝黄榆树砸去,木墩没有砸中他,砸到墙壁时剥落了巴掌大的一块墙皮。

黄榆树跳了跳又要向我冲来。

我挪下门槛,快速地挪到井台边的锅灶旁,抄起了那把他经常用来砍枣树的刀,我挥舞着刀就朝着黄榆树和我老舅杀去。

我大声嘷叫着,闭着眼杀向他们,让他们根本不敢上前拦我。

黄榆树看见了我几乎疯狂的模样后,嗷地大叫了一声,他瞅准了一个空档,跳出门槛,就向大街上跑去。

尽管我用刀杀灭了黄榆树一贯的嚣张跋扈的气焰,但是仍未能够阻止他一腔痴迷的讨媳妇的想法,他终于还是央求我老舅迅速地给他物色到了一个和我家门当户对的家庭。

我认为他们的这一番卑劣勾当一定是瞒了我小妹月季悄悄进行的。

月季今年才十七岁,像是积攒了我们一家人的福分,她出落得光润鲜泽、聪明漂亮。

我知道黄榆树只要拿着月季当作物品,通过物物交换是一定能够给自己换来房媳妇的,可是我却很难把他们的这些阴谋诡计拆穿给月季看了。

我用刀杀退了黄榆树的当天,我老舅就把月季叫到了他家里。

我家的枣树又红了一茬,我老舅家的几亩棉花也开满了地。

他央求月季到他家帮他摘棉花。

其实他家里大小闺女有三个,也不差月季这一个劳力。

我猜想他们一定是怕我把他们的阴谋告诉月季,才故意把她支使开的。

我需要单独见一面月季,我要把黄榆树他们的阴谋原原本本地说给她听。

那时节新疆的棉花也成熟了,如果她愿意,黄大明他弟弟黄小明是很愿意带着她一起到新疆去摘棉花的。

我在黄大明家里串门的时候,我不止一次地听黄大明弟兄俩向我畅谈理想。

黄大明说如果有朝一日他能当上省长,他要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弄几吨水泥,把他家的兔子窝砌一砌,让那些爱打洞的家伙再也不能把他家里扒满地的土。

黄小明嘿嘿嘲笑过他大哥后就对我说,他若是当上了省长,他首先要把月季娶到家里,那时候他再也不怕别人阻拦,谁阻拦,他就打谁。

那之后我特别留意了黄小明和月季两人,我看出他们两个人在私下里的确很要好,其实他们才是郎才女貌的一对儿,只不过我们两家是一笔写不出两个黄字,而且辈份上也差着一级。

黄小明喊月季姑,虽然五服都出了,八服甚至都过了,但是对于他们两个人,黄家集上的族规就好像一座大山一样横隔在了他们中间。

尽管如此,比较黄榆树要给月季找上一个十不全的老光棍做丈夫,我真是打心眼儿里心疼月季,她其实还是嫁给黄小明为好。

我整整花费了大半天的工夫,才挪到了舅舅的村子。

我不想进他家里,我问清了他家的棉花田后,趁着中午我就挪到了田里。

月季是来帮他家摘棉花的,我一定能够在棉花田里见到她。

我还背着干粮和水,中午等待月季的时候,我就坐在棉花田头儿啃干粮喝水。

我必须见上月季一面,把将要降临到她头上的灾难原原本本地说给她听。

下午,月季和老舅家的两个摘棉花的表妹一块来到了花田。

月季一看见我,她就大吃了一惊。

她连忙拉着我看了又看,她连声问我是不是又遭黄榆树的欺负了,是不是爹娘又给我委屈了。

我看着月季,她真是个好妹妹,她看到我之后,首先想到的就是我的安危。

我挤出了几滴眼泪,然后就红着眼坚强地对她说:“你以后别再为***心了,我己经掌握了保护自己的方法。”

看着月季惊异的表情,我生动地向她讲了那天我杀得黄榆树夺路逃窜的情形,最后我又向月季说明了我砍杀黄榆树的原因,那原因也是我来到棉花田里找她的原因。

我对月季说:“你还是逃婚出去吧!

他们己经商量好了,要用你给黄榆树换门亲事,你想那对方的男人,一定和黄榆树是一般货色。

你若不跑,这辈子还不委屈死你。”

我妹妹月季突然泪流满面,她坐在棉花田头儿就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我挪到棉花田里,从花壳里摘出几朵洁白的棉花递给她让她擦眼泪。

月季哭了一会儿就不哭了,她银牙一咬就对我说:“我不会跑的。”

我大吃了一惊,不知道她为何那般去想,就对她说:“黄小明一首等着你呢!

我知道你对他也很好,只要你同意,我会告诉他,让他带着你去出闯天下。”

月季说:“我这一走,咱这个家呀!

天都要塌了,换就换吧!

只要二哥不打光身了,只要能添个人,将来你们都能够老有所养,也不枉我到黄家来披了一遭人皮。”

“月季,你甘心吗?”

我问她。

她把我的心都说酸了。

“别说了!

三哥,这事我早就知道了,那人,我都己经见过了,年龄是大了些,也太老实,老舅把他叫到了家里让我看,怕的就是你生气。

他是被他家里的一个疯癫老娘拖累得过了埂。

他那个妹妹呀!

才十五岁,还不知道换亲是咋回事,那才真叫可怜呢!

都是命吧!

怨不得别人,谁让咱没福分生在别人家呢?”

月季哭着对我感叹她的命不好!

其实她是因为遇到了黄榆树和我这两棵不成材的树时才变得苦命的。

若不是我们两个拖累着她,以她的相貌,怎么说也算是我们黄家集上的一朵鲜花。

黄小明梦想着当上省长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娶她。

月季真是太可惜了!

太可惜了!

一想到月季可惜,我就想掂刀去砍了那棵榆树。

他还算是人吗?

为了讨一个女人就不惜要搭上这么好的妹妹的幸福。

我蹲在老舅家的花田旁就嗷嗷哭了起来。

我哭着骂了一通黄榆树,骂完黄榆树又接着骂我老舅。

我把两个表妹骂得躲进花田里不敢出来,她们看着我疯癫的样子都藏到了花田的深处。

末了我对月季说:“我回去就砍了他黄榆树,我是不会让你月季嫁到那一家受苦的。”

月季慌忙说:“三哥你千万不要,他向我保证过,等他结了婚后,他们夫妻俩一定会好好照顾你一辈子。”

“我才不要他们照顾呢,等爹娘去世以后,我马上在他们的坟前头挖个坑把自己也埋了,你可千万不要为了我才去委屈自己。”

月季说:“你别说气话了,都把妹妹的心寒透了,如果不是为了这个家,我才不会去委屈自己的。”

“月季!”

“快别说了!

三哥,你回去吧!

都是命,逃也逃不掉的。”

回到家里,我把那把菜刀磨得飞快。

整整有两天的时间,我都坐在井台边磨刀。

黄榆树看见我天天都在磨刀,他自己首先气馁了,从家里出出进进都踮着脚跟,生怕踩死只蚂蚁的样子。

两天后我的一肚子怒火都在那块磨石上消磨殆尽了,我没有砍那棵榆树。

我母亲最后就走到我跟前,她先是叹了口气,然后抹着眼泪对我说:“槐树,娘知道你心眼儿好!

知道你心疼月季,但那都是命,你要怪就怪娘吧!

娘是上辈子没积德好,老天爷不惩罚我偏要惩罚在我的儿女们身上,其实它还不如把我的老命马上拿去了好,只要能换回你二哥长相齐整一些,能换回来你的两条腿,娘就是立即死了娘也心甘。”

我哭了。

我把那把锋利的刀递给了母亲,我让她去切菜做饭。

我不想杀黄榆树了。

两天来的阴霾无奈地从我家的上空散去,傍晚时分重新飘出了一缕炊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