烨城像个巨大的肺叶在深夜进行着缓慢而沉重的呼吸。
霓虹是它疲惫的毛细血管,在高楼峡谷间明明灭灭,吞吐着最后一批被榨取殆尽的“养分”。
地铁通道灌进来的风,带着地下深处特有的、混杂着机油、尘埃和无数陌生人汗味的冰冷气息,像一条湿冷的舌头舔过林薇裸露的脖颈。
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薄薄的廉价风衣根本挡不住这股深秋的寒意,或者说,挡不住心底那早己渗入骨髓的冰冷。
十号线地铁,像一条疲倦的钢铁巨蟒,滑入站台。
惨白的荧光灯管照亮了车厢内部,光线冰冷、均匀,毫无温度地涂抹在每一张疲惫麻木的脸上。
车门“嗤”一声打开,吐出零星几个脚步虚浮、眼神空洞的夜归人,又像吸食残渣般,将站台上包括林薇在内的最后几个人吞了进去。
车厢里意外的并不空旷,挤满了和林薇一样,被这座城市庞大机器咀嚼到最后一刻才被吐出来的“残渣”。
空气沉闷污浊,劣质香水、隔夜外卖、汗液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气息混合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林薇几乎是凭着肌肉记忆,挪到一个靠边的位置,身体重重地陷进那冰冷的、布满细微划痕的塑料座椅里。
骨头缝里都透出酸软。
她闭上眼,试图隔绝这令人窒息的现实,但眼皮下却清晰地滚动着刚刚结束的那场“战役”的硝烟。
显示器刺眼的白光,键盘永无止境的敲击声,还有李主管那张油腻的胖脸,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屏幕上:“小林,你这个方案毫无亮点!
客户要的是爆点!
是病毒式传播!
你这叫什么?
温吞水!”
李主管的手指几乎戳破屏幕,屏幕上正是林薇熬了两个通宵、改了十七版的平面设计初稿。
“明天早上九点,我要看到能让我眼前一亮的!
不然这个季度的绩效考评,你自己掂量!
公司不养闲人!”
“闲人”两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在林薇早己紧绷到极限的神经上。
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最终只挤出一个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好的,李主管”。
胃部传来一阵熟悉的、尖锐的绞痛,提醒着她己经错过了晚饭,而包里唯一能垫肚子的,只有半包昨天剩下的苏打饼干。
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太阳穴附近的血管在突突地跳,带着一种令人恶心的胀痛感,视野边缘偶尔会掠过细小的、闪烁的黑点。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不是消息,是手机银行APP自动推送的月度账单摘要。
屏幕在昏暗的光线下亮起刺眼的白光:信用卡还款、下季度房租催缴通知、刚扣完的医疗保险……那串冰冷的数字像一条冰冷的锁链,瞬间勒紧了她的呼吸。
指尖下意识地划过屏幕,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一个新闻推送的标题一闪而过:《XX大厦夜班保安疑因连续工作72小时,猝死监控室,三日后被发现》。
林薇的手指顿了一下,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她几乎是慌乱地关掉了屏幕,将手机塞回口袋深处,仿佛那则新闻带着某种不祥的诅咒。
“没事的,熬过去就好了。”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声音微弱得像蚊蚋,“下个月…下个月项目奖金发了就好了……” 这种自我催眠的句子,她说过太多次,早己失去了安慰的效力,只剩下空洞的回响。
她靠在冰冷的车窗玻璃上,试图汲取一点凉意来缓解额头的胀痛。
玻璃映出她模糊的倒影:一张年轻却写满透支的脸,眼下是浓重的、化妆品也掩盖不住的青黑,嘴唇干裂,眼神涣散,失去了焦距。
镜中的影像,和车厢里其他那些瘫坐着、眼神放空的乘客,仿佛重叠在了一起,没有分别。
他们都只是这条巨大传送带上,一颗颗面目模糊、等待被消耗殆尽的螺丝钉。
地铁在隧道中平稳地运行,发出单调而催眠的“哐当、哐当”声。
车厢轻微的摇晃,像一只冰冷而规律的手,在推着疲惫的摇篮。
林薇感觉自己的意识开始不受控制地向下沉沦。
眼皮越来越重,每一次努力睁开都需要耗费巨大的力气。
视野开始模糊,车厢里惨白的光晕染开来,乘客们低垂的头颅变成了模糊的剪影。
胃部的绞痛似乎也麻木了,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吞噬一切的疲惫感,从西肢百骸弥漫上来,淹没了她的神经末梢。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滑入黑暗的前一秒,口袋里的手机又震动了一下,屏幕微弱地亮起。
这次不是银行,也不是新闻。
屏幕顶端,一条来自手机系统自带健康应用的推送,在黑暗中显得异常清晰刺眼:精神健康预警检测到您过去72小时深度睡眠时间严重不足(小于3小时),长期高压状态持续。
请注意休息,建议寻求专业支持。
“专业支持……” 林薇的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近乎嘲讽的弧度。
找谁?
昂贵的心理咨询师?
还是忙着给她加码的李主管?
她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
这条冰冷的、程序化的“关怀”,在此刻显得如此荒谬和残忍。
像是一个高高在上的旁观者,对着一个即将溺毙的人,礼貌地提醒:“请注意,您正在溺水。”
她甚至没有力气去划掉这条通知。
手指只是微微蜷缩了一下,便彻底失去了力气。
最后一丝清醒的意识,被那无边的黑暗和沉重的疲惫彻底吞噬。
头一歪,身体软软地靠向旁边同样冰冷的车厢壁。
在彻底陷入昏睡的前一秒,她似乎感觉到自己沉重的眼皮缝隙里,最后瞥见的是对面车窗玻璃上,自己那张毫无生气的、如同石膏面具般苍白的脸,正随着地铁的晃动而扭曲变形。
然后,是彻底的、冰冷粘稠的黑暗。
没有梦,只有一片虚无的死寂,仿佛坠入了最深的海沟。
地铁依旧在黑暗中前行,发出永恒不变的“哐当”声,载着一车厢疲惫的灵魂,驶向各自名为“家”的、短暂的停泊点,又或者,驶向某个未知的、更加深沉的梦魇。
荧光灯管冷漠地洒下苍白的光,照亮着林薇昏睡中微微蹙起的眉头,和那只滑落在腿边、屏幕还残留着微弱警告亮光的手机。
那则过劳猝死的新闻标题,和那条精神健康预警,如同两枚冰冷的印记,烙在了这个平凡的、令人窒息的夜晚,也烙在了她沉入黑暗的边界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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