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梦见阿力死了。
朝阳如白箭,穿过铁皮房的缝隙,射在我对面的床上,似火类焰,像是要烧掉阿力那件被揉成一团的灰色床单。
他的床单和我的一样,几个月都没有洗过,肮脏酸臭。
揉开眼睛,我首勾勾地望着阳光所在,一点也不担心床单会被点着,反而嘴角挂着一丝邪笑!
盼望着,这九月的阳光,最好把阿力的床单烧着,顺便烧死上面的臭虫、跳蚤、蚂蚁、蟑螂,顺便烧掉他的床铺……火势再蔓延,烧到我这边,也烧掉我的床单、床铺,烧掉屋内所有的东西,烧掉这间用废旧装修材料搭建而成的铁皮房。
最后,彻底烧掉我这没有灵魂的躯体,一起化为灰烬!
这里,是传说中的“三和大神”聚集地——三和大道。
阿力比我来这,要早两三个月,他还没有成为真正的“三和大神”,我却有了成为“大神”的趋势——“老子身上还……还有八块钱,可以撑一天,明天不用干活。”
昨天下午,我和阿力从巷子深处的黑网吧走出来,他清算了一下微信和支付宝里的余额,兴奋地跳起来,像是捡到八块钱。
“我还有十块钱,比你强。”
我嘲笑道。
“就强两块钱的?”
“两块钱也是钱,你不知道吗?
人类的活动中心就是钱,没有这两块钱,你的活动中心就小一圈。”
“我的活动中心在三和大道,我的活动圈在鲲鹏市、在全中国,与钱无关……”阿力自鸣得意地笑着,两颗门牙几乎冲出牙床。
“没钱,你上网都会被媛姐断网,刚才可是我帮你出的上网费,三块钱,不过——你不用还,咱谁跟谁?!”
“不行。”
阿力像是受到侮辱,一张方形大脸涨得通红,口吃仿佛一下子变好,“欠人家钱的都是孙子,都是老赖,我从来不欠人钱,给你,转给你……刚才要不是我多看她的脖子几眼,忘记付钱,绝对不会让你付。”
媛姐没有脖子,阿力说的,我知道他在欲盖弥彰。
他摆弄着破旧手机,快速地在己经被手指磨白的屏幕上滑动,然后盯着我,说:“收啊,三块钱。”
“谢谢老板。”
我毫不犹豫地收下他发来的三块钱红包,关切地问,“那你只剩五块钱,明天咋办?”
“咋办?
凉拌。”
“说真的,不行我再转给你,算我借给你的。”
“我不当孙子,不欠人钱,一分也不行。”
“给我当孙子你不吃亏,三块钱不用还的。”
“爷爷。”
阿力翻着白眼喊道。
“哎,乖孙子,爷爷给你三块钱买糖吃。”
我笑道。
“谢谢……你大爷的!”
他恼怒地对我竖起中指。
我搂着他的肩,摸着他的头,一手油腻腻的感觉令人恶心,我在他脸上擦了擦手,他很反感,猛地给我一拳。
我一闪身,他的拳头砸在空气里,人差点摔在我的膝盖上,仿佛要跪拜我,认祖归宗。
我大笑,他也跟着笑,犹如亲密无间的祖孙两代……过了一会,阿力叹息道:“每次我……我找到金矿,刚想带着骑士法师总攻,就被媛姐断网,你说说,我是不是被她瞄上了?
——切,小气鬼,不就是上次偷用她的账户,免费上了一天网吗?
至于吗?
下次,我有钱,给她一张毛爷爷补上,不用她找钱的。”
“你这样蹭网,不给钱,人家怎么赚钱?”
我也想免费上网,可是我自认没有阿力那般玉树临风、高挑大眼、文质彬彬的颜值,绝对凑不到身重两百斤的媛姐身边偷看她的账户密码而不被她打出来。
“她赚那么多钱干嘛?
开黑网吧是不用交税的,只要与上面搞好关系,那就是金矿,何必在乎咱这几块钱。”
“苍蝇也是肉,搞关系不要钱啊?!”
我断定媛姐的黑网吧每月要上交管理费,不然早就在繁华的三和消失了。
阿力继续叹息:“没办法,明天我要出去干活,这回自由时间太短。”
三和大神,以‘干一天、休三天!
’自诩,从来不抱怨生活,不自找麻烦,也不给别人添麻烦,图的就是个——身心自由!
昨夜,一阵激动的叫嚣声把我惊醒,我抹去脸上几只肚皮涨得鼓鼓的蚊子,手指搓着自己的血,骂道:“阿力,你喊个锤子。”
“不好意思,打扰到你,我找到活了!”
他裹着他的破床单,坐在床上说道。
“我以为多大的事,我分分钟钟能找到十个。”
“你的圈子比我大呀,大三块钱的。”
他在擦拭破手机,像是在擦拭宝贝。
刚才他太兴奋,手舞足蹈,手机差点掉在地上,幸亏他手快,一猫腰抓住,“大爷的,刚才差点又摔坏,再摔坏屏,我可就只能用老人机,他嘛德。”
“嗡——”外面传来机器的轰鸣声,我们都愣住,透过墙缝,看到一辆辆挖掘机和推土机正在向我们扑来,犹如魔兽世界的机械傀儡,笨拙而霸气。
我噌地从床上跃起,着地时,一只凉鞋被磕到床底下不见了。
我穿着一只凉鞋,垫着脚,紧张地西处寻找它的同伴。
“靠,不会是要拆我们的房子吧?
房东可是给咱说要下个月才动工的。”
“不……不会拆的。
房东给我保证过,他不会骗我的!”
阿力似乎很确定,看我着急,又解释道,“这些机器是用来演戏的——据说,明天有大领导来视察,他们提前把机器开来摆pose,明天剪裁,拍照用的……我早上听这儿的保安说的,他们昨天都发了新衣服,今天剪裁要维护秩序。”
他的解释很快得到验证,机器冲到离我们铁皮房几米的距离,就停下来,轰鸣声消失,屋外又恢复平静…………他在网上找到一个日结活,120块一天,是在一个快递点分拣包裹。
一大早,他换上他唯一的工装——一件平时舍不得穿的破洞牛仔裤,一顶灰色的棒球帽,拎着单肩包就出去了。
走的时候把一张手抓饼扔到我的脸上。
我没醒,梦到我和他正在东门吃烧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