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斜斜穿过巨大的落地窗，在“溯光”艺术修复工作室的原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光斑。
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特制糨糊和某种清冷木料的混合气味，沉静、肃穆，与三周前展览开幕夜的浮华喧嚣截然不同。
顾临川引着苏弋穿过一排排覆盖着素白防尘布的修复台，如同穿行在时间的夹缝里。
他的步伐从容，深灰色羊绒衫袖子随意挽到手肘，露出线条利落的小臂。
他没有过多寒暄，只是偶尔侧身，示意苏弋注意脚下堆放的、标注着复杂编号的古籍函套。
那份熟稔和专注，让苏弋心头那点因陌生来电而重新燃起的微光，又添了几分真实的暖意——至少，他记得她的名字，记得那个小小的“意外”，并为此付出了行动。
“就是这里。”
他在一扇厚重的磨砂玻璃门前停下，推开。
门内空间不大，却异常明亮。
正中央的金属修复台上，那尊名为“束缚”的雕塑静静矗立。
原本扭曲挣扎的金属线条，如今被一种近乎神迹的技艺重新接续、打磨。
那道刺目的刮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极其细微的、仿佛天然生长纹理般的接合线，非但无损其整体，反而赋予那冰冷的金属一种历经淬炼后的、更沉静坚韧的力量感。
阳光落在光洁的表面上，流淌着液态金属般的光泽。
“天……”苏弋不由自主地屏息，走近几步。
她伸出手，指尖在距离冰冷的金属表面几厘米处停住，仿佛怕惊扰了这份浴火重生的沉静。
“简首……像没发生过一样。”
她低语，带着由衷的惊叹和一丝奇异的怅然。
那道由她造成的“开端”，真的被完美地抹去了吗？
“修复的意义，并非完全抹去痕迹，而是赋予其新的存在价值。”
顾临川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很近，带着一种工作状态下的低沉磁性。
他并未看她，目光专注地审视着雕塑的每一处细节，像是在检阅自己最得意的作品。
“那道痕迹的材料成分、受力角度，都被仔细分析，成为这次‘再创作’的基石。
它不再是破坏，而是结构的一部分了。”
他侧过头，看向苏弋，深邃的眼眸里映着雕塑冷冽的反光和她的侧影，“现在，它更‘完整’了。”
“完整”这个词，像一颗小石子投入苏弋心湖。
她下意识地看向他，恰好撞进他凝视的目光里。
那眼神专注、沉静，带着一种解读艺术品的穿透力，此刻正毫不掩饰地落在她脸上，仿佛她也是他正在解读的一件复杂展品。
一种被洞悉、被剖析的微妙战栗感，混合着被这份专注吸引的悸动，悄然爬上她的脊背。
“很厉害。”
她有些仓促地移开视线，试图掩饰加速的心跳，目光重新落回雕塑上，指尖却无意识地蜷缩起来。
顾临川似乎低低笑了一声，那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心尖。
“走吧，该兑现那杯咖啡了。”
他引着她离开这间充满“束缚”的修复室，来到外间一个相对开阔的休息区。
巨大的窗边摆着一张简洁的胡桃木圆桌，两把线条流畅的扶手椅。
阳光慷慨地倾泻进来，将桌面烘烤得暖意融融。
“稍等。”
顾临川走向角落里的咖啡机，动作熟练地操作起来。
研磨豆子的细碎声响、蒸汽的嘶鸣、咖啡液滴落的韵律，在这个安静的空间里格外清晰。
苏弋在扶手椅上坐下，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他的背影。
他专注煮咖啡的侧影，带着一种与修复艺术品时相似的、沉静而强大的气场。
阳光勾勒着他挺拔的肩线和高挺的鼻梁，空气里弥漫开咖啡豆醇厚的焦香。
这一刻的宁静和专注，带着一种奇异的吸引力，让她暂时忘记了展览夜的局促和刚才被洞悉的微妙不安。
“尝尝，埃塞俄比亚的耶加雪菲，水洗豆。”
顾临川端着两杯咖啡走过来，深色的液体在白色骨瓷杯里荡漾着诱人的光泽。
他将其中一杯轻轻放在苏弋面前，自己在她对面落座。
苏弋端起杯子，温热的触感透过杯壁传来，驱散了指尖最后一点凉意。
她小心地啜饮了一口，明亮活泼的果酸和柔和的花香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带着干净的回甘。
“很好喝。”
她由衷地说，脸上浮现出浅浅的笑意。
这杯咖啡，确实没有洒。
顾临川也端起杯子，目光却并未离开她的脸，那审视般的专注感似乎从雕塑转移到了她身上。
“喜欢就好。”
他的指腹轻轻摩挲着温热的杯壁，“比起香槟，似乎咖啡更适合你。”
苏弋的心跳又漏了一拍。
他是在暗示她不适合那个浮华的世界吗？
还是……只是一种随意的观察？
“那天……”她试图寻找话题，打破这被阳光和咖啡香气包裹的、带着无形压力的宁静，“谢谢你帮我解围，还有……那句‘破坏也是开端’。”
她鼓起勇气，再次提起那个让她悸动又莫名不安的句子。
顾临川的唇角勾起一个很浅的弧度，目光依旧停留在她脸上，像是在捕捉她提起这句话时细微的表情变化。
“艺术如此，人亦如此。
有些相遇，看似源于意外甚至‘破坏’，却能导向意想不到的‘完整’。”
他顿了顿，眼神深邃，“就像这杯咖啡，没有那天的‘意外’，今天就不会存在。”
他的话语像带着钩子，精准地勾住了苏弋心底那点隐秘的期待。
他是在说……他们吗？
这算是一种……含蓄的暗示？
她感到脸颊微微发烫，握着杯柄的手指紧了紧。
“顾先生……”她刚想说什么，视线却无意间扫过他放在桌边的皮质笔记本。
笔记本摊开着，露出里面写满流畅英文和复杂公式的纸页。
而在纸页的右上角空白处，用极细的黑色墨水笔，清晰地写着一个名字——“晚舟”。
字迹流畅有力，带着一种私密的熟稔感。
那个名字像一根冰冷的针，毫无预兆地刺破了刚刚升腾起的、被阳光和咖啡香气烘托得暖融融的暧昧气泡。
晚舟？
是谁？
苏弋的心猛地一沉。
是工作伙伴？
朋友？
还是……别的什么人？
她迅速移开视线，看向窗外明晃晃的阳光，刚才入口咖啡的醇香瞬间在舌尖泛开一丝微妙的苦涩。
顾临川似乎并未察觉她瞬间的失神和视线转移。
他依旧维持着那份从容的姿态，修长的手指搭在咖啡杯上，阳光在他指间跳跃。
他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又或者，他正隔着咖啡氤氲的热气，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观察她因他话语而泛红的脸颊，观察她此刻略显僵硬的侧脸线条，以及那被窗外强光刺得微微眯起的、藏着惊疑未定的眼睛。
工作室里很安静，只有咖啡的香气在无声地流淌。
阳光依旧明媚，暖意融融地包裹着两人。
然而，苏弋却清晰地感觉到，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正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那份初生的悸动，被“晚舟”这个陌生的名字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带着疑虑的阴影。
那杯“保证不会洒”的咖啡，此刻在她口中，滋味变得复杂难辨。
命运的齿轮，在咖啡的香气与阳光的暖意中，继续无声而冷硬地转动着。
它碾过初萌的情愫，也碾过悄然埋下的疑虑，朝着那未知的、蚀骨的方向，坚定不移地前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