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梅雨总是这样黏腻,包国维跪在灵前,香烛的烟熏得他眼睛发涩。
老包的遗像在灰白挽联间望着他,皱纹里还凝着门房檐角终年不散的潮气。
"老包是被你活活气死的!"堂叔的骂声混着屋外淅沥雨声,像钝刀在骨头上磨。
包国维盯着自己浆洗得发硬的绸衫下摆,
突然发现袖口沾着昨日酒渍——那是醉仙楼最贵的花雕。灵堂的穿堂风裹着雨丝扑进来,
牌位前的长明灯晃了晃。包国维猛地站起,膝盖撞翻了铜盆,
纸灰纷纷扬扬落在簇新的黑缎鞋面上。他这才看清灵堂外的天光,
分明是半月前那个闷热的午后。"少爷当心烫!"小丫头端着药碗从回廊跑来,
青瓷碗里褐色的药汁晃出涟漪。包国维怔怔望着廊下滴水的芭蕉,
叶片上还凝着晨露——老包咳血的第三天。酱园后院的大缸在暑气里蒸腾着咸腥,
包国维握着竹耙翻动霉豆,汗水顺着脊梁浸透粗布短衫。
三个月前他还嫌绸缎局新裁的湖绉太硬,此刻却觉得粗麻布纹路里都渗着人味。"包少爷,
东街张掌柜要的八珍酱。"账房先生倚着门框,金丝眼镜滑到鼻尖。包国维抹了把额头的汗,
指尖沾着豆豉的霉斑。他想起上月在这人面前摔碎的青花瓷坛,
碎渣划破掌心时老包颤抖着掏出的蓝布帕子。穿过市集时,
书摊的油墨香混在咸鱼腥气里飘来。包国维顿住脚步,
看见褪色的《新青年》封面下压着半本《呐喊》。卖书的老头正用报纸包咸鸭蛋,
油渍在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上晕开墨花。"两角钱全拿去。"老头掀起眼皮。
包国维摸出兜里仅剩的铜板,那是他省下三顿阳春面的饭钱。纸页上的铅字在暮色里发烫,
他忽然想起灵堂那夜读到的句子:"从来如此,便对么?"周先生的皮箱卡在跳板缝隙时,
包国维正扛着第三袋洋面粉。咸涩的海风裹着煤灰扑在脸上,
他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吴侬软语——是教会学校外文教员特有的腔调。"先生留神!
"包国维扔下面粉袋冲过去,箱角铁皮擦着手背划出血痕。周先生扶正金丝眼镜,
看见青年破旧短褂里露出的半截《天演论》,书页边角卷着毛边,却用宣纸仔细包了封皮。
黄昏的码头浮着油花,两人坐在货箱上分食葱油饼。
周先生听着青年用苏州官话背《少年中国说》,海鸥掠过他发间晶亮的汗珠。
"新式学堂秋季招生,"先生突然说,"我缺个能抄教案的助手。
"包国维攥紧沾着面粉的衣角,想起老包昨夜咳着血为他纳的千层底。咸湿的海风里,
他第一次看清对岸租界的霓虹灯竟比醉仙楼的灯笼亮那么多。酱园后院的槐树开始落叶时,
包国维已能闭着眼摸出盐卤配比。右手虎口结着褐色的茧,
是三个月来搬动四百斤酱缸的凭证。账房先生依旧唤他"包少爷",尾音拖得老长,
像把沾着蜜的刀。这日下工经过渡口,卖报童举着《申报》在暮色里奔跑。
包国维攥着刚发的工钱,油墨未干的头条标题刺进眼底:"沪上纱厂女工***遭镇压"。
他忽然想起前世的自己,此刻应当坐在西洋咖啡馆里,用银勺搅碎拿铁表面的拉花。"借过!
"黄包车夫粗嘎的吆喝惊散回忆。包国维退到梧桐树下,摸出怀里的《新青年》。
路灯亮起的瞬间,铅字在光晕里浮成老包佝偻的背脊——那日他偷偷跟着父亲去学校,
看见老人用豁口的瓷碗接檐角雨水,就着冷馒头吞咽止咳药粉。周先生第三次来码头时,
给包国维捎来半旧的法语词典。
泛黄的扉页上留着娟秀的钢笔字:"愿中国青年都摆脱冷气"。他们蹲在货舱阴影里,
用粉笔在木箱上默写《人权宣言》。咸腥的海风掀起书页,
包国维突然问:"先生可知醉仙楼的蟹粉狮子头要几钱?"周先生愣怔的刹那,
远处汽笛惊飞白鸥。青年用袖口擦去木箱上的字迹:"够买三十斤粳米,够老包咳上半年。
"他想起前世在酒楼挥霍的银元,此刻正在掌心烙出滚烫的疤。煤油灯在漏风的窗棂间摇晃,
包国维用草纸誊写讲义。老包断续的咳嗽从隔壁传来,像钝锯在拉扯时光。
他将棉被裹住灯罩——三个月前这床蜀锦被面还被他嫌弃花色老气,如今倒成了隔音的宝贝。
《天演论》的边角浸着酱菜汁,那是午间就着馒头读书时沾上的。
包国维在"物竞天择"旁批注:"张阿大昨日被辞,因他偷尝了东家的火腿。"墨迹未干,
窗纸突然映出佝偻身影。老包端着姜汤立在门外,指节被药罐烫得发红。
父子隔着一层脆弱的窗纸僵立,直到汤碗腾起的热气在冷空气里凝成白雾。
包国维想起前世也是这样寒夜,自己摔门而出时带起的风,扑灭了父亲床前唯一的蜡烛。
考场设在租界废弃的教堂,彩玻璃将晨光割成斑斓的碎片。包国维握着周先生赠的钢笔,
在圣像注视下书写《论实业救国》。石膏圣母的衣褶间积着蛛网,他突然听见熟悉的咳嗽声。
老包竟拄着枣木杖立在铁门外,蓝布包袱里裹着冒热气的粢饭团。门卫驱赶时,
老人从怀里掏出珍藏的怀表——那是包家最后的值钱物件,表壳还留着当铺的朱砂印。
"我儿在里头考试。"老包挺直佝偻的背,阳光突然穿透云层,照亮他补丁摞补丁的长衫。
包国维的钢笔在考卷上洇出墨点,恍惚看见前世灵堂里熄灭的长明灯,
此刻正在父亲眼中重新燃起。录取通知书送达那日,老包正给儿子缝补长衫。
灰布夹袄里子用的是当年太太的嫁妆绸,孔雀蓝的丝线在昏暗中泛着幽光。邮差按铃时,
绣花针突然扎进指腹,血珠溅在"助学金"三个铅字上。包国维冲进房门,
看见父亲正用牙咬断线头。老人浑浊的眼球映着通知书上烫金的校徽,
忽然哼起苏州老家的评弹调子。二十年来头一遭,
包国维听清那咿呀唱词原是《岳母刺字》的选段。
"搬...搬学堂那天..."老包突然剧烈咳嗽,掌心赫然躺着半颗带血的牙,
"把我那枣木杖带上。"他指了指墙角,杖头凹陷处积着经年的汗渍,
是前世包国维醉酒归家时摔出的裂痕。火烧赵家楼的浓烟飘到苏州河畔时,
老包正在学堂门房擦拭枣木杖。远处传来的口号声惊飞檐下春燕,
他望着玻璃柜里儿子的成绩单,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血沫子溅在"优等生"三个烫金大字上。
包国维此刻被挤在***队伍最前排,
青布学生装口袋里揣着半块咬碎的桅子饼——那是老包天未亮就起来烙的。
他听见身旁女生在背《北京学界全体宣言》,
辫梢沾着的传单碎屑随呐喊飞舞:"中国的土地可以征服而不可以断送!""国维!
"陈先生从人力车上探出半截身子,金丝眼镜歪在汗湿的鼻梁上,"令尊咳血晕倒了!
"***队伍正经过先施公司橱窗,包国维看见玻璃映出自己高举标牌的倒影,
与身后愤怒的青春面孔融成模糊的火焰。老包在教会医院醒来时,
窗外的梧桐叶正簌簌落着传单。护士说学生们在焚烧日货,空气里飘着橡胶燃烧的焦臭。
他摸到枕下藏着的枣木杖,杖头裂痕里还嵌着儿子幼时换下的乳牙。"爹,
这是救国..."包国维端着药碗的手在抖。话音未落,老包突然抄起木杖砸向床头柜,
二十年前从当铺赎回的怀表应声碎裂。齿轮弹到《新青年》封面上,
正卡住陈独秀的肖像眼睛。"救什么国?"老人嘶吼带着血痰翻涌的呼噜声,
"你娘饿死那年,南京路上飘的可是大清龙旗!"包国维望着满地铜轮,
突然想起前世在赌场输掉的最后一块银元,也是这样叮叮当当滚进阴沟。
五月二十六日的***队伍经过酱园时,包国维看见账房先生正在门楣悬挂日本味之素广告旗。
***满地红的布标扫过广告牌,露出后面"誓死力争"的墨迹。
他突然听见熟悉的咳嗽声。老包竟挤在围观人群里,蓝布帕子捂住口鼻,
另一只手死死攥着枣木杖。包国维的标语牌"还我青岛"正撞上父亲浑浊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