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会被找到这里,终究是陆某疏忽大意。不过——”陆知行话峰一转,无比冰凉地微笑起来,语调却满是柔和,“家内惧生,可否请殿下您从她的身边稍稍挪开一些呢?”
死一样的寂静。
陆知行静静等了一会儿,半响:“好吧。”他侧过头,有些遗憾地道,“看来是无法交涉了。”
话音刚落,他旋即提起那把沾满了鲜血的剑,提步直直向元祁双眼的方向剜去!
下一秒,陆知行的动作顿住。
这自然不是因为陆知行忽然良心发现。
陆知行叹了口气。
“居然还有余力追到这里,真是令陆某刮目相看。”说这话时,陆知行甚至没有转身,只是万分悲悯地哀叹道,“可这又是何苦呢?”
他不动声色地捏紧手中的剑。
紧追而来的几人狼狈地扶着墙面剧烈喘息,闻言瞠目怒道:“魔头,岂能容你再造杀孽!”
“王爷当心!”
仅仅是怔了一瞬,元祁茫然地抬起头,瞳孔猝然放大!原本离他尚远的陆知行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提剑攻来,瞳孔中的剑尖无限放大,最后距他几乎只有咫尺!
影十提起他的领子,迅速避开陆知行的攻势。
陆知行没有继续追击,沉默地站在原地,定定看着静静沉睡的少女。然后眯起眼睛,情绪难辨,头一次正眼看向元祁身边的影十。
“影楼的人。”他似是觉得有趣,却没有习惯性地摆出微笑,黑压压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影十,嗓音中带着若有若无的蛊惑,“他们给了你多少报酬?现在离开,当成什么都没看到,我可以给你们两倍。”
这自然是骗人的,他不会留下任何可能影响他与她未来的隐患。
预料之中的没有得到回应,毕竟影楼非常注重这方面的信誉,想要让他们背叛雇主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陆知行微微一笑,像是有些为难:“这可有些难办了。”
他的眼中却全然没有为难的迹象,抬剑笑道:“既然如此,只好把你们全部送下地狱了。”
血红的剑身像是在回应他般,亢奋地翁鸣起来。
所有人严阵以待。
可陆知行没有动。
半响过后,他还是没有动。
像是忽如其来凝固的雕像,骤起的杀意又猝然平歇,他一动不动,似乎连呼吸都在他的身上静止。没有人知道他突然停下来的用意,只有元祁忽然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的身后。
一只手。
一只美丽得仿若上天精心雕琢而成的手。
腻白的雪腕无力地搭在玄冰床沿,纤柔的指骨轻轻地攥住床沿青年的衣角。云朵一样轻柔绵软的力道,放在陆知行的身上却仿若重逾千斤。他像是忽然失声,脊背僵直,呼吸停滞,头脑空白,一动也不能动弹。
脑海中恍然回想起与少女的初见。
彼时的他似乎也是如此,总是胜券在握般从容自持的表情难得失态,目光痴痴地凝视着少女恬静的睡颜。一向情绪寡淡,就连心脏跳动的频率似乎也较之常人平缓的陆知行,头一次的动情,便是这般几乎连心脏都紧缩战栗起来、几乎连理智都焚烧殆尽,犹如烈火燎原般一发不可收拾的轰轰烈烈之势。
所以他理所当然地疯了。
当他选择把这份爱意寄托在一个注定无法回馈自己答复的人身上的那一刻,这场无望恋情的结局就已经注定。
可陆知行不甘心。
他发疯一样地笃定少女并未死去,可即使是为寻名医走遍了天下角落、搜集翻阅了所有可能相关的藏书古籍,甚至开始将希望寄托于以往最不屑的神鬼之说,也只是换来一次又一次的无功而返。
失望的情绪如滚雪球般越滚越大,最后几乎将他的精神压垮。陆知行从未觉得如此无力过,他每日每日地凝视着少女的睡颜,明明近在眼前,又好像横亘着一条无法跨越的天堑。不知不觉间,他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癫狂,越来越不像自己,就这样纵容自己清醒地沉沦,直至彻底堕入深渊。
然后他遇到那名性情古怪的巫医。
犹如绝境中的唯一点希望,只差一点、只差一点就能完成她提出的条件……虽然在快结束前出了一些意外,但不过都是一群蝼蚁,反正很快就能解决——他轻蔑地看着面前的人,漫不经心的表情却在察觉到身后极其轻微的动静时瞬间凝固。
是幻觉?还是他其实是在做梦?
陆知行缓缓转身,迟钝低头,毫无防备地撞入了少女好奇朝他看来的眼。乌压压的瞳孔蓦地扩大,仿佛心脏都随之不堪重负地战栗起来。他松开手中的剑,愣在原地,只有一双眼睛仍然一动不动执拗地盯着她。
……她醒了。
他杀了数不清的人,尝试过无数种的方法都没能唤醒的少女,就这么自然而然地醒来了。
宛如一场滑稽的闹剧,上天对他作恶多端的报偿。但这些陆知行通通都不在意,他只是怔怔地看着少女的眼睛,早已在心中打过无数遍的腹稿被困在艰涩的口舌之中,一声也无法吐露。
少女困惑地盯着他。
她容光过盛,几乎盖住世间的任何色彩,美目生而含情,是以专注地凝视一人时,总会令人错看出几分近乎亘古的情意,无法自拔地沦为她的奴隶。
无人能够坦然面对这样的注目,更遑论陆知行早已是她的裙下之臣。他头脑空白,只听得见自己胸膛中疾速鼓动的剧烈心跳,急促得近乎使他产生一种快要晕眩的错觉。
病白的双颊也因她如有实质的注视迅速覆上一层晚霞般的晕红,艳丽的赤色一路从耳根蔓至脖颈,最终没入被血染湿的前胸。他身上沾了太多太多的血,恐怕连本人也分不清是属于自己还是剑下亡魂的更多,就连面上的血色也像是由鲜血溅染而又化开,致使他整个人都呈现出一种近乎阴森的、冰冷而病态的诡艳。
唯恐此时的丑态惊扰冒犯到她,陆知行狼狈地侧过头,死死紧攥手中的剑,试图平复一些平静。
“无论如何都不能在她面前失礼。”心中唯有这个念头格外强烈,半响,他整理好情绪,抬起头朝她微微一笑。
她会喜欢吗?他不免有几分忐忑踌躇,竭力使脸上的表情更加自然。
阿昭看着眼前的青年,目光从点着几滴血痕的俊美面庞下滑到染着大片大片血迹的身体,以及手上那把通体赤红的剑。若不是容貌过于出类拔萃,他现在的形象简直就像一个恐怖疯狂的杀人魔。
但他的目光仍是极为温润的,与身上的狼狈截然不同,延绵的情意被很好地藏在眼底,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含蓄得像是落在水面上的花瓣,波光粼粼,克制又痴情。
陆知行垂下眼,鸦睫不安地轻轻颤抖。
手中的武器重返平静温驯地垂在一旁,仿若无害的装饰般呈现着霜雪般美丽凛然的银白。前一刻还犹如罗刹恶鬼般煞气毕露的青年试图对少女露出与往日别无二致的笑,只是唇上沾染的鲜血到底使这笑意呈现出几分不伦不类的古怪。像是凶戾的食肉者即便披上一层孱弱无害的皮囊,也会不经意从唇齿中泄露出几分独属血肉的腥气。
阿昭:“……”
直觉告诉她,现在还是保持沉默为好。
对此毫不知情的青年似乎被她的目光看出了几分羞愧,白皙的脸庞晕开薄红,嘴唇嚅嗫,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噗嗤”一声,熟悉的锐器贯穿血肉的声音。
正欲脱口的话被突然其来锥心剧痛打断,演变成隐忍的闷哼。陆知行的身体控制不住地晃了晃,以剑支撑,脱力地半跪在玄冰床前。
他双目微瞠,缓缓低头,愕然地看着刺穿自己胸口的箭。
锋利的箭镞正如他无数次绞碎他人心脏般,毫不留情地深深埋入他的心口。
而在他身后,白皙俊秀的少年双手颤抖,紧紧握着雕工精致的小弩。
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元祁猛地甩开小弩,踉跄狼狈地退后,茫然看着自己剧烈颤抖的手。
陆知行头颅低垂,俊美的面庞隐没在晦涩的阴影之中,看上去阴冷又情绪难辨。
似乎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少女微微睁大眼睛,澄澈的眼眸如同一轮明镜,清晰映照出他的倒影。
陆知行在她的眼中看见了狼狈的自己:遍身染血、发冠斜歪、面目可憎……这是何等的污秽与丑陋,就仿佛连映入这双纯澈的眼眸中都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罪孽。
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他拔出箭,封住心脉,虽然竭力抑制,血液仍是控制不住从紧闭的唇齿溢出。留恋地看了一眼冰床上的少女,然后站起转身,目光冷冷地看着元祁一行人。
元祁被陆知行刻意流露的威势压得不能呼吸,那落在他身上的一眼也好似裹挟着千斤重量,直压得他青筋迸起、冷汗直流。
陆知行仍然在笑。他脸色惨白,反倒是向来色浅的薄唇被血液涂得诡艳。喋血长剑难得饱饮一顿主人的血,亢奋地不住嗡鸣震颤,剑身如凝固血液般的黑红色泽显得愈发不详邪异——即便如此,他也仍在一如既往温和地笑。唇角上扬,眼泛柔波,只是任人再怎样也无法看出似过去那般的温雅无害,反倒像催命符般愈笑愈可怖凶戾——元祁对上他的目光,顿时呼吸一窒。
眼前的青年遍身染血,衣发无风自飞,含笑的眼眸隐泛赤芒。仅凭一人一剑,便将空气也灌满挥之不散的浓浓血味。
剑意暴起,煞气毕露,模样比任何时候都更可怖狰狞。
但是不消片刻,他就迅速冷静下来。
也罢。
……也罢。
“……等我。”
阿昭对他最后的印象,便是那双朝自己看来的、留恋又温情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