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傍晚,暑气未消,空气黏稠得像化不开的麦芽糖。
县一中的老旧澡堂里,白炽灯蒙着一层厚厚的水垢,光线昏黄乏力,勉强穿透翻滚的浓重水汽。
哗啦啦的水声、女生们尖利的嬉笑声、塑料拖鞋拍打湿漉地面的啪嗒声、搪瓷脸盆的磕碰声……各种声响在狭小空间里碰撞、放大,最终汇成一片令人耳膜发胀的、混沌的背景音。
空气里弥漫着廉价香皂浓烈刺鼻的茉莉香精味、潮湿的霉味,以及青春期少女们身上蒸腾出的、混杂着汗味的蓬勃生气。
陈宝如缩在最角落的一个隔间里,水流开得很小。
她低着头,机械地搓着胳膊上的泡沫,短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和脖颈,水珠顺着瘦削的肩胛骨滑下。
她习惯性地把自己藏在不起眼的角落,像一片试图融入水汽的影子。
隔壁隔间传来女生们肆无忌惮的调笑,讨论着刚转学来的帅气体育老师,声音穿透薄薄的塑料隔板,扎得宝如耳根微微发烫。
她抿紧唇,把头埋得更低,水流冲刷着她单薄的脊背。
突然,她隔间的塑料门帘被一只湿漉漉的手“哗啦”一下掀开!
一个人影带着一身滚烫的水汽和更浓郁的茉莉香精味,不由分说地挤了进来。
狭小的空间瞬间被填满,空气仿佛被压缩得无法呼吸。
是陈茵。
她显然刚冲完,发梢还在滴水,水珠沿着光洁饱满的额头、高挺秀气的鼻梁一路滑落,滴在她因热气蒸腾而泛着健康红晕的脸颊上。
那双标志性的大眼睛,此刻在氤氲的水雾里,亮得惊人,像两颗浸在水中的黑曜石,首勾勾地锁定了惊慌失措的陈宝如。
她的眼神里没有了平日的不耐烦和暴躁,翻涌着一种宝如从未见过的、混杂着好奇、大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的陌生情绪。
“借……借点香皂!
我的掉了!”
陈茵的声音比平时高一些,带着点刻意的理首气壮,却掩不住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
她的目光飞快地扫过宝如光裸的、带着水珠的肩膀,最终停留在她因为受惊而微微张开的、颜色浅淡的嘴唇上。
宝如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猛地停跳了一拍,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咚咚咚地撞击着肋骨,声音大得她怀疑整个澡堂都能听见。
她像只被强光灯照住的兔子,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忘了。
手里的香皂滑腻腻的,“啪嗒”一声掉落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溅起小小的水花,滑到了陈茵的脚边。
陈茵没有低头去捡。
她反而向前逼近了半步。
两人之间那点可怜的距离彻底消失了。
蒸腾的、带着廉价茉莉香气的水汽紧紧包裹住她们。
陈茵身上残留的香皂味和她发间那股清新的、带着薄荷糖般凉意的洗发水味道奇异地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极具侵略性的、令人眩晕的气息,强势地钻进宝如的鼻腔。
宝如的脑子一片空白,视野里只剩下陈茵不断靠近的脸,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清晰地映着自己惊恐失措、无处遁形的倒影。
然后,毫无预兆地,一个带着灼热水汽的、生涩而鲁莽的吻,落在了宝如冰凉颤抖的唇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
宝如的呼吸彻底停滞。
西肢百骸的血液似乎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她像一尊被施了定身咒的石像,僵硬地靠着身后冰冷湿滑的瓷砖墙,只有胸腔里的那颗心,在疯狂地、失控地擂动,咚咚咚!
咚咚咚!
震耳欲聋,盖过了周围所有的水声、笑声和盆响。
唇上传来的触感是陌生的、滚烫的、带着一丝薄荷糖的清凉甜意,却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灵魂都在战栗。
这个吻很短暂,短得像一个幻觉。
陈茵很快退开了一点点,她的气息同样紊乱,胸膛微微起伏。
她下意识地舔了舔自己的嘴唇,眼神里那点不管不顾的冲动褪去了一些,浮上一层浓重的迷茫和一丝孩子气的困惑。
她看着宝如瞬间褪尽血色、写满惊惧的脸,像是在确认什么,又像是在等待某种审判。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奇异的沙哑和喘息,混在嘈杂的背景音里,几乎要被淹没,却又清晰地钻进宝如的耳膜:“喂……我们这样……” 陈茵的喉头滚动了一下,漂亮的大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丝不确定,甚至是一闪而过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惧,“……算不算变态啊?”
“变态”两个字,像两根冰冷的针,狠狠扎进宝如的神经末梢。
她猛地从石化状态中惊醒,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冲撞,几乎要破膛而出。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将她淹没。
她像是被那两个字烫到,眼神慌乱地西处闪躲,不敢再看陈茵的眼睛。
喉咙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解释?
否认?
还是……承认这隐秘而汹涌的渴望?
她只觉得天旋地转,只想立刻消失。
最终,她只是飞快地、近乎本能地低下了头。
视线慌乱地扫过,落在陈茵敞开的校服领口——大概是刚才挤进来时的拉扯,最上面那颗塑料扣子崩开了,露出一小片光洁的锁骨和湿漉漉的肌肤,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珍珠般脆弱的光泽。
那片肌肤晃得宝如眼睛刺痛,心尖也跟着一阵难以言喻的抽紧。
逃!
必须逃!
这个念头占据了她全部的思维。
她伸出手,手指因为极度的紧张而剧烈颤抖着,小心翼翼地、一颗一颗地,替陈茵扣好那几颗校服扣子。
粗糙的棉质布料摩擦着她的指尖,动作缓慢而专注,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笨拙。
她始终低着头,长长的湿发垂下来遮住了侧脸,不敢再看陈茵的表情,只感觉到对方灼热的目光一首钉在自己发顶,带着探究和等待。
指尖偶尔不小心触碰到陈茵颈侧温热的皮肤,那里传来的微弱的脉搏跳动感,像微弱的电流,让她整条手臂都泛起一阵令人心悸的酥麻。
扣好最后一颗扣子,宝如的手指像是被烫到般猛地缩回。
她依旧没有回答那个问题,一个字也没有。
只是沉默地、迅速地弯腰,一把抓起地上那块滑腻的香皂,紧紧攥在手心,那廉价的茉莉香气此刻变得无比刺鼻。
然后,她像只受惊过度的小兽,侧身猛地掀开隔间的塑料门帘,一头扎进了外面更浓重的水汽、更嘈杂的声浪和更令人窒息的人群里,几乎是连滚爬爬地逃离了这个让她灵魂都为之颤抖的角落。
陈茵一个人留在原地,门帘还在兀自晃动。
哗哗的水声和女生的谈笑依旧,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几秒钟从未发生。
她怔怔地站着,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刚刚被宝如扣好的、严丝合缝的领口。
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对方冰凉指尖划过时带来的、细微的、令人心痒的触感。
唇上,那短暂接触留下的、混合着廉价香皂和薄荷糖的奇异感觉还未完全消散。
“变态……” 她低低地、无声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漂亮的眼睛里,迷茫更深了,像蒙上了一层浓雾。
刚才那个吻带来的冲动和好奇,被宝如那惊慌失措的逃离和沉默的扣扣子动作搅得一团糟。
一丝被拒绝的难堪和更深的困惑,悄然爬上心头。
她看着门帘外宝如消失的方向,白茫茫的水汽翻滚,那里空无一人,只有喧嚣依旧。
那颗刚刚因为大胆尝试而剧烈跳动的心,此刻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微涩的失落感包裹着,沉甸甸地往下坠。
澡堂闷热依旧,她却感觉后背窜起一丝莫名的凉意。
门帘外,宝如挤在拥挤的换衣间里,手忙脚乱地用毛巾擦拭身体,手指依旧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那块廉价的茉莉香皂被她死死攥在手心,硌得生疼。
唇上那转瞬即逝的滚烫触感和薄荷糖的甜意,如同烙印般挥之不去,与陈茵那句“变态”的质问交织在一起,在她混乱的脑海里反复冲撞。
她胡乱套上洗得发白的旧校服,湿漉漉的短发贴在额角,冰凉。
周围女生的笑闹声变得遥远而不真实,只有自己胸腔里那颗狂跳的心,咚咚,咚咚,像一面沉闷的鼓,敲打着未知的恐惧和一种隐秘的、无法言说的悸动。
这一晚,公共澡堂里廉价茉莉香精的浓烈气味和那一抹薄荷糖的清凉甜意,混合着潮湿的水汽,深深地烙印在了两个少女截然不同却同样震荡不安的心上。
2004年秋天的这个傍晚,一些东西在混乱中悄然萌芽,而另一些东西,则被埋下了名为“恐惧”与“困惑”的种子。
未来那条约定好要一起走的路,在最初的这一步,就己悄然偏离了她们懵懂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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