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建军把最后一板砖坯码进窑口时,西边天上堆着火烧云。
村委大喇叭滋啦滋啦响了两声,开始放《社员都是向阳花》。
他摸出怀表看了眼,五点二十,秀兰该在灶房熬棒子面粥了。
砖窑到村东头西百米土路,他数到第三十七步时踩到块碎布。
灰蓝的确良料子,挂在刺槐枝桠上飘,像条死透的蛇蜕。
前天暴雨冲塌了老河堤,泥地里留着两道新鲜的车辙印,三轮轮胎的波浪纹中间夹着半枚脚印——38码解放鞋,后跟磨得厉害。
村口小卖部的王瘸子蹲在门槛上卷烟,红双喜烟盒撕开的锡纸反着光。
“见着秀兰没?”
陈建军问。
王瘸子火柴划到第三根才点着烟,“晌午瞧她抱着作业本往学校去,蓝头巾角上补着红补丁。”
猪圈里的老母猪把食槽拱得咣当响。
五岁的铁蛋趴在堂屋门槛上,鼻涕在风里吹出个泡泡。
收音机开着,山口百惠在唱《谢谢你》,秀兰总学不会那句日语。
陈建军掀开锅盖,半锅凉水泡着三个生红薯,窗台上搁着半碗结痂的玉米糊,爬满蚂蚁。
学校铁门上的锁生了绿锈。
西年级教室的讲台积了层灰,粉笔盒底下压着张糖纸,包过上海大白兔。
陈建军扯开歪斜的抽屉,玉兰的备课本还在,3月24日那页记着“铁蛋退烧药用量”,空白处画了朵木槿花,花瓣上沾着星点油渍。
-报案-村支书陈德海家刚吃过晚饭,桌上还摆着半碗腌萝卜和一碟辣酱。
他披着件旧中山装,坐在堂屋的藤椅上剔牙,听完陈建国的话,眉头皱了皱。
“建国啊,你先别急。”
他慢悠悠地说,“兴许是回娘家了呢?”
“不可能。”
陈建国摇头,“她娘家在六十里外,走路得一天,她不可能带着孩子走那么远,更不会连句话都不留。”
陈德海咂了咂嘴,放下牙签:“那你说,她一个大活人,咋能说没就没了?”
“我不知道。”
陈建国声音发紧,“但村里最近来过生人,晌午还有人听见拖拉机声。”
陈德海摆摆手:“拖拉机多了去了,咱村就有三辆,隔壁村更多,总不能挨个问吧?”
陈建国盯着他:“那就不找了?”
“找,当然找。”
陈德海叹气,“可你也知道,咱这地方,丢人的事不少,真能找回来的有几个?
再说了,万一是她自己……”他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万一是王秀兰自己跑的,那报案也是白报。
陈建国腮帮子绷紧,拳头攥得发颤。
他知道陈德海在想什么,村里人嚼舌根的话他听得够多了——谁家媳妇跑了,谁家女人跟人私奔了,仿佛女人失踪,就一定是她们自己的错。
“我媳妇不是那种人。”
他一字一句地说,“我要去乡里报案。”
陈德海脸色变了变:“乡里?
你疯了?
这事要是闹大了,村里名声还要不要?”
“名声?”
陈建国冷笑,“我媳妇人都没了,你跟我说名声?”
陈德海噎住,半晌才叹口气:“行吧,你要去就去,但别怪我没提醒你——乡里派出所就那么几个人,谁有功夫管你这事?”
陈建国没再废话,转身就走。
回到家,他翻出家里所有的钱——零零散散几十块,塞进兜里,又用布条把小满捆在背上。
五岁的孩子迷迷糊糊的,趴在他肩上问:“爹,咱去哪?”
“找你娘。”
他说。
夜己经深了,月光惨白,照得土路发亮。
陈建国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乡里走,背上沉甸甸的,心里更沉。
乡派出所是一排低矮的平房,门口挂着块掉漆的木牌子。
值班的是个年轻民警,正趴在桌上打盹,听见脚步声才抬头。
“啥事?”
他揉着眼睛问。
“我媳妇丢了。”
陈建国说,“我要报案。”
民警愣了一下,摸出本皱巴巴的笔录本:“啥时候丢的?”
“今天晌午。”
“在哪丢的?”
“陈家村,西头老槐树附近。”
民警一边记一边问:“你媳妇叫啥?
多大年纪?
长啥样?”
“王秀兰,二十八岁,中等个,圆脸,右眉角有颗痣。”
陈建国顿了顿,“她那天穿蓝布褂子,黑裤子,手里拎着个花布包。”
民警记完,合上本子:“行,我登记了,有消息通知你。”
陈建国站着没动:“这就完了?”
“不然呢?”
民警皱眉,“咱这人手少,案子多,总不能光找你媳妇吧?”
“可她……”“你放心,要是有线索,肯定通知你。”
民警摆摆手,“回去吧,大半夜的,孩子都睡着了。”
陈建国张了张嘴,最终没再说什么。
他转身走出派出所,夜风吹得他眼眶发涩。
小满在他背上动了动,小声嘟囔:“爹,娘啥时候回来?”
陈建国没回答,只是紧了紧背上的布条,迈步走进黑暗里。
夜猫子叫头声的时候,他打着手电筒沿河沟找。
光柱扫过芦苇丛,惊起两只绿眼的野狗,狗爪子底下扒拉着半截麻绳。
手电快没电了,光圈颤巍巍照见河滩上有个东西在反光——秀兰的铝饭盒,盒盖上凹着个“奖”字,里头结着冰碴子的炒咸菜丝,爬过两行蚂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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